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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zhuli.com.cn | 04. 09. 2013 | Editor: Claudia Leng | [A A A] |
發廊情話
王安憶
這一間窄小的發廊,開在臨時搭建的披廈里,借人家的外墻,占了拐角的人行道,再過去就是一條嘈雜小街的路口。老板是對面美發廳里辭職出來的理發師傅,三十來歲的年紀,蘇北人。也許,他未必是真正的蘇北人,只是入了這行,自然就操一口蘇北話了。這好像是這一行業的標志,代表了正宗傳繼。與口音相配的,還有白皙的皮膚,顏色很黑、發質很硬的頭發,鬢角喜歡略長一些,修平了尖,帶著鄉下人的時髦,多少有點流氣,但是讓臉面的質樸給糾正了。臉相多是端正的,眉黑黑,眼睛亮亮,雙瞼為多,鼻梁,比較直,臉就有架子。在男人中間,這類長相算是有點“艷”,其實還是鄉氣。他們在男人里面,也算得上饒舌,說話的內容很是女人氣,加上抑揚纏綿夸張的揚州口音,就更像是個嘴碎的女人了。這與他們剽悍的體格形成很有趣的對比。他們的一雙手,又有些像女人了,像女人的白和軟,但要大和長了許多,所以,就有了一種怪異的性感。那是溫水、洗發精、護發素,還有頭發,尤其是女人的頭發的擺弄,所養護成的。他們操起剪子來,帶著些賣弄的夸張,上下翻飛,咔嚓作響,一縷縷頭發灑落下來。另一只手上的梳子挑著發綹,剛挑起,剪子就進來了,看起來有些亂。一大陣亂剪過去,節奏和緩下來,細細梳平,剪刀慎重地貼住發梢,張開。用一句成語來形容,就是,動如脫兔,靜如處子。
這一個蘇北人,就是說老板,卻不大愛說話。他的裝束也有了改變,穿了件黑皮夾克,周轉行動多少是不便的。也許是做了老板,所以不能像個單純的理發師那樣輕佻隨便了,再加上初做生意,不免緊張,于是就變得持重了。他包剪和吹,另雇了兩個年輕姑娘洗頭,兼給燙發的客人上發卷。有了她們,店里就聒噪多了。她們大約來自安徽南部一帶,口音的界別比較模糊,某些音下行的趨向接近蘇北話,但整體上又更向北方語靠攏。最主要的是,語音的氣質要粗獷得多,這是根本的區別。她們的年齡分別在二十出頭和三十不到,長相奇怪的很相似,大約是因為裝束。她們都是削薄碎剪的發型,發梢錯亂地掩著渾圓的臉龐,有一點風塵女子的意思。可她們的眼神卻都是直愣愣的,都像大膽的鄉里女子看人。五官仔細看還有幾分秀氣,只是被木呆的表情埋沒了。她們都穿一件窄身編織衫,領口鑲尼龍蕾絲,袖口撒開,一件果綠,一件桃紅。褲子是牛仔七分褲,褲口開一寸衩,腳下各是一雙松糕底圓口橫帶皮鞋。衣服都是緊窄的流行樣式,裹在她們身上,顯得很局促。她們經過室外強度勞作的身體,出力的部位,像肩、背、臂膀、髖部、肌肉都比較發達,就將這些衣服穿走了樣。倘若兩張椅上都坐了洗頭的客人,她們便一邊一個,挺直身子站到客人身后,擠上洗發水,一只手和面似的將頭發攪成一堆白沫,然后,雙手一并插進去,抓、撓、拉。她們就像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抬肩、懸臂的姿勢一模一樣,抓撓的程序動作也完全一致,看上去,很是整齊。她們還都喜歡抓撓著頭發,眼睛看著正前方鏡子里,客人的眼睛,直逼逼地,要看出客人心中的秘密。看了一時,再側過頭去,與同伴說話。她們說話的聲音很大,笑聲也很響亮,總之是放肆的。老板并不說她們,看來,是個沉默的人,還有些若有所思的。她們于是會疏懶下來,只是依樣畫葫蘆般地動作,卻沒什么實質性的效果。這時,客人就會發聲音了:你不要在表面劃來劃去,要抓到里面去。受譴責的小姐便委屈地說:方才的客人還說我的指甲太尖了呢!客人再說:你手指甲再尖也無用,只在表面上劃。這時,老板就站起來,走到客人身后,親手替客人洗發。小姐呢,依然帶著受委屈的表情,走開去,到水池前沖手,然后往墻邊鐵架折疊椅上一坐,那姿態是在說:正好歇著!她們多少已經學油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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