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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zhuli.com.cn | 04. 09. 2013 | Editor: Claudia Leng | [A A A] |
月光斬
莫 言
在縣文化局工作的表弟給我發來郵件說,表哥,最近縣里發生了一件大事,請看附件。
八月七日上午八點。縣委辦公大樓五層保密室。機要員小馮,是你的老同學馮國慶的二女兒。小馮剛上班,提著熱水瓶想去打開水,聽到窗戶外烏鴉噪叫,探頭外望,發現那棵最高的雪松頂梢懸掛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起初以為是烏鴉們在此筑了巢,心中有幾分喪氣,繼而又見那些烏鴉竟像不畏生死的斗士輪番向那黑物攻擊,心中詫異,定睛細看,是一顆人頭,隨即發出一聲尖叫,熱水瓶掉在地上,竟然沒碎,也是奇跡。正在整理文件的小許——她是你老戰友的三女兒——跑到窗前往外看,發出更為夸張的尖叫。幾分鐘后,縣委大樓朝南的窗戶全部打開,縣委大院亂成一個如被火燎的馬蜂窩。
雖然人頭已被烏鴉啄得千瘡百孔,但人們還是辨認出那是縣委劉副書記的面孔。他面色慘白,愈顯得精心染過的頭發漆黑如墨。他的眼睛已被烏鴉啄癟,看不到他的眼神了,因此也就無法想象他臨終時刻是驚懼還是憤怒,是渾然無覺還是早有準備。有人道:不一定是烏鴉所毀,很可能是罪犯所為,因為據說西方已經可以用一種特殊技術,從死者的視網膜提取信息,然后輸入電腦,顯示出罪犯的形象。由此判斷,罪犯是一個對犯罪學相當了解的高智商者,絕不是一般的壞人。又有人說,罪犯將人頭懸掛在縣委大院,顯然有殺雞儆猴之意,帶有明顯的政治意圖,因此可以排除一般的情殺或圖財害命。劉副書記是組織部長提起來的,主管干部提拔任用多年,少言寡語,為人謹慎,有良好的口碑,究竟是什么人,將這樣一個好干部殘忍殺害?聞風而至的縣公安局幾乎所有的警車發出的刺耳尖嘯把所有人的聲音都淹沒了。縣消防中隊的一輛救火車開進大院,豎起云梯,一個身穿杏黃色防護服的消防員爬上去,展開一塊紅綢,將人頭小心翼翼地包起來。烏鴉憤怒地對他發起沖擊,他舉起一條胳膊護住面頰,用另一條胳膊夾著人頭,迅速地爬下來。
人頭被一個著白大褂的法醫接過去,小心地托著,鉆進警車,鳴著笛,轉著燈,開走。市里的警車與市委領導的車也趕到了,大院里無處停車,就停在了大樓前的永安大街上。縣里的防暴警察和武警中隊的官兵已經在大道上排開人墻,封鎖了道路,成群結隊的行人和自行車被封堵,形成了兩個烏壓壓的人團,萬頭攢動、人聲如潮。警察用電動喇叭喊話,命令人們繞道而行,但人們卻一個勁地往前擠,直至公安局的馬副政委對天鳴槍示警,人們才戀戀不舍地散去。
警笛聲停止,但車頂上的警燈還在把一束束令人心寒的光芒掃來掃去。縣委大樓上所有的窗戶都遵命關閉,但許多人的目光還是不由自主地往外斜,即使他們目不斜視地盯著書本、文件或是壓在玻璃板下的照片,但他們的腦海里,還是……好了,表哥,我不想對你描繪劉副書記遇難后發生在縣委大樓的事了,從表面上看,已經沒有什么異常,常委們躲在五樓小會議室里開緊急會議,各辦公室里的人們以比平日里嚴肅得多的態度工作,小頭頭們抓住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嚴厲地訓斥部下,而部下也帶著痛不欲生的表情承認錯誤。當然,每個人心中的想法,就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了。
很快就傳來了消息,說在縣城唯一的那家三星級飯店的一個豪華套間里,發現了劉副書記的尸體。尸體穿著深藍色的西服,脖子上扎著紫紅色的領帶,端坐在沙發上,只要安上一個頭就可以做報告。清掃房間的服務員怔了半天,才發現客人是無頭的。奇怪的是,竟然沒有一點血跡,米黃色的化纖地毯像是剛剛用強力吸塵器吸過一樣,連一點灰塵都沒有。斷頭處,仿佛用烙鐵烙過一樣平整——也有人說仿佛用速凍技術處理過一樣平整。房間里沒有任何的搏斗痕跡和罪犯留下的蛛絲馬跡。這樣的現場,令縣里和市里那些刑警撓頭不止。下午,省公安廳的破案專家飛車趕來。他們看了現場,研究了被分成兩截的遺體,也感到大惑不解。問題的焦點集中在:劉副書記的血流到哪里去了?罪犯使用什么樣的兇器才能干出這樣干凈利索的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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